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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里的四足人

1急雨一九九四年夏天,豫北平原热得像个蒸笼。入了伏,太阳天天毒辣辣地烤着,

地里的土都干得裂开了嘴。王二牛弓着腰,在那半亩玉米地里撒化肥,

汗水顺着黑黝黝的脊梁沟往下淌,砸在干巴巴的土坷垃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玉米叶子蔫蔫地打着卷,没一点精神。眼瞅着日头到了晌午,天边忽然就堆起了乌云,

黑压压的,跟打翻了墨汁瓶似的,直往头顶上涌。“要下大雨了!”二牛直起腰,

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抬头看了看天,心里一紧。他赶紧扛起靠在田埂上的锄头,

把化肥袋子往腋下一夹,迈开腿就往村东头的家跑。从这块地到家,得跑上二里地,

还得绕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和树下的废井。风先刮了起来,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麦秸,

抽在人脸上生疼。二牛眯缝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土路上跑,鞋底子扬起的灰尘还没落稳,

豆大的雨点就“啪”一下,结结实实砸在他脑门儿上,冰凉。雨瞬间就密了,

紧接着就跟瓢泼一样倒下来。二牛身上那件旧粗布褂子,眨眼功夫就湿透了,

紧紧贴在肉皮上,又凉又沉。他跑到老槐树底下时,一阵风带着雨雾刮过来,

迷得他睁不开眼。就在这时,他感觉右脚脖子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了一把,

力道不小。“啥玩意?”二牛嘟囔一句,踉跄一下,差点摔倒。他赶紧低头看,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脖子那里除了湿漉漉的泥地,啥也没有。

他以为是绊到了藏在草里的烂绳子或者树根,骂了句“真他娘晦气”,也没多想,

继续埋头往前冲。可跑了没几步,他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先是两个膝盖发僵发硬,

直着跑别扭,弯着点腿反而得劲。再后来,手心一阵阵发痒,看着眼前泥泞的路,

心里头竟然冒出个古怪念头,想用手撑着地跑。二牛使劲晃了晃脑袋,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瞎想啥呢!淋雨淋糊涂了?”他骂自己一句,

努力想把那念头赶走。但那想用手着地的劲儿却越来越强。

等他跌跌撞撞跑过村西头那座废弃的破砖窑时,右膝盖突然“咔吧”响了一声,一阵酸麻,

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就往前跪了下去。事情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两只手下意识地就往前一伸,“噗嗤”一下,按进了冰冷的泥水里。泥水裹着沙粒,

蹭得掌心生疼。可奇怪的是,趴下这一下,他心里非但不慌,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好像…好像本来就应该这么着。接下来的路,王二牛就彻底是手脚并用地在跑了。

手和脚都陷在烂泥里,每次用力蹬地,身子就往前一蹿,速度竟然比刚才两条腿跑时还快。

风在耳朵边呼呼响,雨点子砸在背上有力,他能清楚地听见泥水被手脚带起来又溅落的声音,

甚至能闻到路边被雨水浇透的野草散发出的那股土腥气。他想直起腰,像个人那样站起来跑,

可腰杆和膝盖像是被什么东西锁死了,弯成了那个姿势,改不过来。“二牛!二牛!

你干啥呢?摔坏啦?”村口老张家院门没关严,有人躲在门洞底下避雨,看见他这模样,

扯着嗓子喊他。二牛想回话,说“我没事”,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他眼角瞥见老张家那条大黄狗趴在门槛上,

两只狗眼亮晶晶地盯着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

2梁上人王二牛家那两间旧瓦房终于出现在雨幕里。

他媳妇李秀莲正着急忙慌地在屋檐下收晾着的衣裳,一抬眼,

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手脚着地,飞快地蹿过院子,

惊得她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湿衣服撒了一地。“二牛!

”李秀莲声音都变了调,“你咋啦?你咋这么跑回来?摔着哪儿了?”二牛像没听见她的话,

四肢着地,“嗖”一下就冲进了堂屋。堂屋有点暗,去年新换的杨木房梁粗粗的,离地挺高。

二牛冲到房梁正下方,猛地停住,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后腿一蹬,前肢一扒,

整个身子竟然异常灵活地窜了起来,双手牢牢抱住了房梁,再一翻身,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

背靠着中间的柱子,两条腿耷拉下来,晃荡着。

“哗啦啦——”房梁上积年的灰尘被他这一折腾,簌簌地落下来,

落在下面地上的泥脚印子里。李秀莲跟着冲进堂屋,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二牛!

你疯啦!快下来!那上头咋能坐人?摔下来咋整!”房梁上的二牛一动不动,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神空空的,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啥也没看。

头发上的雨水混着泥水,滴滴答答往下落。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像是魂儿丢在了外面。

李秀莲急得直跳脚,带着哭腔跑到院子里喊人:“快来人啊!俺家二牛出事了!快来看看啊!

”前院的王三叔,隔壁的张婶子,还有几个邻居,都被她的喊声惊动了,冒着雨跑过来。

一进堂屋,看见坐在高高铁梁上的二牛,都傻眼了。“二牛!你这是弄啥哩?快下来!

”王三叔仰着脖子喊。“二牛哥,上头危险,有啥话下来说!”另一个年轻后生也喊。

二牛还是没反应,跟个泥塑木雕似的。王三叔是个热心肠,也是二牛的本家叔叔。

他转身出去,搬来了自家修房子用的木梯子,架在房梁上:“秀莲,别急,

我上去把他弄下来。”王三叔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往上爬。刚爬了两阶,手还没够到房梁,

一直没动静的二牛突然喉咙里发出“呜——”一声低吼,像是护崽的野兽被侵犯了地盘。

他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恶狠狠地盯着王三叔,龇了龇牙。“哎呦我的娘!

”王三叔被他这模样吓得一哆嗦,脚下一滑,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三叔!快下来!

”张婶子眼疾手快,赶紧扶住梯子,把王三叔拉下来,“瞅他那样儿不对劲!别是撞邪了吧?

”一句话点醒了李秀莲。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哇一声哭起来:“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啊…好好个人,

咋就…咋就这样了…”堂屋里顿时乱成一团,雨声、哭声、议论声混在一起。

有人说快去请村西头的张婆婆,

她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有人说干脆去镇上请个正经先生来看看;还有人说,这像是丢了魂,

得赶紧喊魂。正乱着,二牛六岁的儿子王小宝从里屋***眼睛跑出来,他刚才在睡觉,

被吵醒了。小家伙手里还攥着半个早上没吃完的白面馒头,仰起小脸,看着房梁上的爹,

举着馒头喊:“爹!爹!你吃馒头不?可好吃了!”说来也怪,

一直对底下动静毫无反应的二牛,听到儿子的声音,眼珠子慢慢转了转,

目光落在了那半个馒头上。他喉咙里又“咕噜”两声,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

伸出手似乎想去够,但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恢复了原来发呆的样子。

3张婆婆没过多久,村里年纪最大、见识也最广的张婆婆被两个妇人搀扶着来了。

张婆婆快八十了,头发全白,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小髻。耳朵有点背,

但一双眼睛却没啥浑浊,看人看事都透着一股清明。她拄着拐棍,慢慢走到堂屋中间,

也没急着说话,先仰起头,眯着眼仔细打量房梁上的二牛,看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功夫。然后,

她又低下头,用拐棍拨拉着地上二牛踩回来的那些泥脚印子,看了又看。“秀莲,

”张婆婆开口了,声音慢悠悠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二牛今个儿,去哪干活来?

回来的路上,碰见啥了没有?”李秀莲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回答:“婆婆,

他就去西坡那块地撒化肥,回来的时候,雨下得急,他跑着回来的,

路过…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然后就…就这样了…”“老槐树?

”张婆婆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树底下,是不是那口老井?

”旁边的王三叔赶紧接话:“是那口老井,没错!干了有几十年了,去年夏天雨水大,

井沿塌了半边,村里就用土填了填,也没全填实诚。”张婆婆点了点头,没再问。

她从自家做的靛蓝布褂子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三根细细的香。

她让李秀莲找个碗来。李秀莲赶紧找了个粗瓷碗,张婆婆把香插在碗里的米上,点燃。

青灰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滞重,慢慢悠悠地飘向房梁。

张婆婆双手捧着碗,对着房梁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平平板板地说:“上面的,听得到不?

有啥过不去的坎,有啥委屈,你说道说道。别缠着活人不放。要是缺啥少啥,想要啥,

你给个话,让家里人给你办,别折腾活人,都不容易。”那香烧得奇快,烟也比平时浓。

烟气飘到房梁附近,一直呆坐的二牛忽然抽了抽鼻子,伸出手,像是想去抓那缕缕青烟。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整个人还往里缩了缩,肩膀微微发抖,

脸上露出一丝害怕的神情。张婆婆看着,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放下,

对李秀莲说:“不是那寻仇的恶鬼,是个心里有疙瘩没解开的可怜‘人’。他附在二牛身上,

没想害命,就是…就是憋屈得慌,想让人看见他,替他办点事。”“看见他?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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