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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叫你老公

第二次化疗的反应,比第一次凶险得多。

我趴在治疗室独立的卫生间马桶上,吐得昏天暗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热的胆汁,烧得喉咙和鼻腔一片苦涩。冷汗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拆开又重组,泛着酸软的疼。脑袋里那根锥子,变本加厉地搅动着,视野一阵阵发黑。

“沈**,还好吗?”护士小林推门进来,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带着不忍,“这次药量稍微调整了下,反应是会大一些。躺回去休息吧,我给您加点营养液。”

我虚弱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几乎半靠在她身上,才勉强挪回病床。冰凉的液体顺着留置针再次流入血管,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化疗室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旁边床位是一位乐观的大姐,正在跟家人视频,笑声爽朗。这衬得我这边愈发冷清。

林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进来,眉头紧锁:“知意,白细胞降得有点厉害,这次必须打升白针了。另外,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家人吗?后续的治疗,尤其是如果考虑靶向药的话,需要人照顾,也需要……”

“林医生,”我打断他,声音嘶哑,“我自己可以。”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何苦?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残存的可笑自尊,不想让他看到我如今这副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想在他记忆里留下的,还是那个哪怕被他厌烦,也还算体面的沈知意。而不是一个需要他同情、或许还会因为愧疚而勉强陪伴的累赘。

手机在床头震动了一下。是江临。

“晚上不回来吃了,你自己吃。不用等。”

言简意赅,连标点符号都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他果然忘了。或者,根本没记起过。

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心脏那个位置,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冰凉。

“好。”我回了一个字。和他一样简洁。

看,我现在多“懂事”。不吵不闹,不追问,不抱怨。完美符合他对“空间”的所有要求。

护士过来给我打升白针,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我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是因为疼,是突然想起,有一年我重感冒发烧,半夜咳得厉害,他抱着我,一整夜没睡,用湿毛巾一遍遍给我擦额头,眼神里的焦急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那时他说:“沈知意,你快点好起来,没你在旁边吵我,我都不习惯了。”

原来,从前嫌吵,后来嫌静。爱与不爱的区别,如此分明。

化疗结束后,我强撑着打车回家。推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果然没回来。

玄关的拖鞋摆放得整整齐齐,客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扶着墙,慢慢挪到沙发边坐下,累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客卫,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也因为化疗开始大把脱落,只能用帽子勉强遮掩。

真丑。我闭上眼,不忍再看。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他秘书,苏晴。一个声音娇嗲,永远妆容精致的女人。

“江太太吗?江总让我提醒您,明天早上九点,和鼎盛的会谈,您之前答应要一起出席的。江总说,如果您身体还是不舒服,就不用勉强了,他在那边等您回复。”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她大概觉得,我这个正牌夫人,早已形同虚设。江临身边重要的场合,越来越频繁地带着她出席。

我确实答应过。在那之前,我还奢望着能挽回一点什么,扮演一对商业伉俪。

但现在,我没力气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谢谢苏秘书,麻烦转告江总,我身体不适,明天就不去了。”

“好的,江太太请保重身体。”苏晴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轻快了。

挂了电话,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哀席卷而来。我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点氧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响动。江临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但眼神清明,看到我坐在地上,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起:“你怎么坐地上?多凉。”

他走过来,想拉我起来。在他碰到我之前,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怎么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勉强站起来,腿脚发麻,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我的胳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曾经让我眷恋不已的温度,此刻却只觉得灼烫。

“没事,有点累。”我挣脱开他的手,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帽檐下憔悴的脸,“你喝酒了?我去给你倒杯蜂蜜水。”

“不用。”他语气缓和了些,跟着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松了松领带,仰头靠着闭目养神,“应酬,没办法。”

他在解释吗?没必要了。

我默默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睁开眼,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我,忽然说:“苏晴说你明天不去了?”

“嗯,不太舒服。”

“也好。”他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你最近气色是不太好,在家休息休息就行。那种场合,你也确实不喜欢。”

看,多体贴。连台阶都给我找好了。

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对了,苏晴明天会跟我去。她业务能力不错,应变也快。”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苏晴。又是苏晴。

我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和“懂事”。

“嗯,她很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你最近……确实变了很多,懂事多了。”

懂事多了。

这句话,像最终审判,把我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原来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独自承受的恐惧和绝望,在他眼里,最终只换来轻飘飘的四个字——懂事多了。

他起身,大概是去洗澡。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难得地放柔了声音:“脸色这么白,是不是贫血又犯了?早跟你说去看看中医,调理一下。别总吃那些没用的维生素。”

看,他连关心,都带着指责和敷衍。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这双手,曾经也被他紧紧握在手心,说要牵一辈子。

现在,只剩下相看两厌。

他去了浴室,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磨砂玻璃后模糊的身影。这个我爱了整整八年,嫁了五年的男人,此刻离我不过几米远,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我拿起手机,走到书房,反锁了门。

打开录音软件,列表上还有一个文件空着——Year40。最后一条。

我戴上耳机,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努力弯起嘴角,想象着他四十岁时的样子。

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老公……四十岁,不惑之年啦。生日快乐。”

“我……”我顿住了,喉咙堵得厉害。那句排练过无数次的“要一直健康开心”,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几秒,我轻轻地说,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老公,这是最后一次叫你了。”

“再见啦。”

点击。保存。重命名。

然后,我拖动着那个名为“遗书”的文档,里面清晰罗列了我名下所有资产的处置(全部捐赠给癌症研究中心),以及遗体捐献的声明,和这份最后的录音文件一起,放入了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访问的加密文件夹。

做完这一切,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瘫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江临,你看,我终于如你所愿,变得“懂事”了。

懂事了,也快要死了。

而你,一无所知。

我的死亡,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寂静。

时间是我挑选的。在他生日后的第三天,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二。天气预报说那天有雨,适合告别。

地点就在家里。我不想最后躺在一个陌生的、消毒水气味弥漫的地方。这个家,尽管早已冰冷,但至少曾有过虚假的温暖。

林医生尊重了我的选择,提前开好了足够剂量的止痛药,能让我走得相对安详。他最后一次见我时,眼眶是红的,这个见惯生死的男人,只是重重握了握我的手,说:“沈知意,下辈子,别这么要强。”

我笑了笑,没说话。不是要强,是绝望。

最后那段时间,我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开始整理旧物。不是我的,是江临的。把他散落在书房、客厅的财经杂志、高尔夫球具、甚至那些我从前深恶痛绝的烟灰缸,都仔细归置好。

江临似乎很满意我这种“认命”般的安静。他回家的次数更晚了,有时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属于他常用香水的甜腻香气。是苏晴最爱用的那款“黑**”。

他偶尔会略带诧异地看着我把他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然后说一句:“最近气色好像好点了?”

他不知道,那是我用厚厚的粉底和腮红,精心描画出的“健康”。粉底之下,是迅速衰败的容颜。

我甚至在他生日那天,强撑着下厨,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虽然大部分最后都倒进了垃圾桶——他只在电话里说“有应酬,不回来吃了”,连一句“生日快乐”都忘了对自己说。

但我录好了“Year30”的祝福,当着他的面,把那个旧手机(里面存着前几年的录音)塞进抽屉深处,笑着说:“以后不弄这些了,你嫌吵。”

他如释重负,大概以为我终于“想通了”。

死前一周,我联系了律师,确认了所有捐赠文件的合法性。我去看了场电影,一个人,包场,哭得稀里哗啦,反正也没人看见。我去吃了以前舍不得吃、他却总说没时间陪我去的高级甜品,味同嚼蜡。

死前一天,我给自己洗了个澡,换上最喜欢的那条真丝睡裙,躺在主卧的床上。曾经,这张床上也有过缠绵缱绻,后来只剩下背对背的冷漠。今晚,他大概又不会回来。

夜色深沉,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淅淅沥沥。疼痛如约而至,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我吞下药片,意识开始模糊。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第一次见他,他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他笨拙地给我戴上学士帽;婚礼上,他颤抖着声音说“我愿意”;他第一次升职,抱着我兴奋地转圈;还有,后来无数次的争吵、冷战、他摔门而出的背影,以及苏晴那张娇媚的脸……

最后定格的,竟是确诊那天,医生怜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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