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初遇是清脆灵动的序曲,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一章盛大而绵长的协奏曲,每一个音符都饱蘸着蜜糖与阳光,在青春的琴弦上热烈地、不知疲倦地颤动。
大学时光像被拨快了发条,无忧无虑,转眼已是他们相识后的第二个冬天。
北方的寒风凛冽,像顽童的口哨,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素描教室里,即使暖气充足,沈知意依旧觉得一股寒意从小腹深处阵阵涌上,让她脸色苍白,握着炭笔的手指也有些不稳,线条都带上了虚弱的颤抖。
课间**一响,她几乎是虚脱地趴在冰凉的画板上。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宽大羽绒服,像一片温暖的云,轻轻罩在了她瑟瑟发抖的肩上。
紧接着,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蓝色保温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递到了她眼前。
“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杨越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责备,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关切。
他熟练地拧开杯盖,一股混合着老姜辛辣和古法红糖醇厚的甜香瞬间氤氲开来,驱散了周围的寒意,“红糖姜茶,趁热喝。”
沈知意惊讶地抬头,对上他有些不自然、微微闪烁的目光。
他耳根泛着明显的红晕,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住,别扭地转过头,盯着教室角落那尊冰冷的石膏像,瓮声瓮气地嘟囔道:“我们建筑系……女生多,听说的。”
后来,沈知意才从杨越室友那里得知,他为了买这包品质最好的、老师傅手工熬制的古法红糖,翘了半节他最为重视、关乎期末成绩的结构力学课,顶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跑了三条街,最后还被以严厉著称的导师逮个正着,在空旷的走廊里训斥了足足十分钟。可他回来时,怀里紧紧揣着那包用牛皮纸包好的红糖,像个打赢了胜仗、缴获了珍贵战利品的将军,脸上没有一丝懊恼,只有满足和期待。
这份笨拙又真诚、不顾一切的关怀,像冬日里冲破云层的暖阳,精准地照进她心里,将她整个心房都烘得暖融融、软乎乎的。
而真正让沈知意心头所有防线彻底崩塌,让她认定就是这个人的,是那个飘着细碎雪花、静谧得像童话的午后。
他们窝在图书馆靠窗的温暖角落看书,窗外是簌簌落下的雪,窗内是氤氲的热茶气息。
她随口提起自己有些贫血,小时候,母亲总会悄悄在她书包侧袋塞一小把红皮花生,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朴素、也最有效的滋补品,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
她只是随口一说,像分享一个久远而温馨的、带着烟火气的片段,并未期待任何回应。
然而,第二天下午,当她像往常一样推开那间熟悉的画室的门,看到的景象让她终生难忘。
杨越站在那儿,逆着光,脚边放着一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与他清隽气质极不相符的军绿色帆布书包。
他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窘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蹲下身,哗啦一下,豪迈地拉开了书包拉链。
里面不是书本,不是图纸,不是任何与学习相关的东西,而是——满满一书包的花生!
五香的、原味的、蒜蓉的、奶油的、裹衣的……各种品牌,各种口味,用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袋子装着,挤挤挨挨,几乎要塞爆那个看起来能装下半个他的巨大书包。
“我……我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口味的,”他仰头看着她,眼神清澈得像林间不染尘埃的小鹿,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忐忑,像个生怕礼物不被喜欢、努力想要讨好却又不得章法的孩子,“就……就都买了一点。”
“一点”?沈知意看着这“亿点”花生,像一座小山般堆在眼前,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话来。鼻腔里猛地一酸,眼眶又热又涨,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仿佛砸在了杨越的心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他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给她擦眼泪又怕唐突了她,只能笨拙地、语无伦次地解释:“你、你别哭啊!是不是我不该买?你不喜欢吗?我、我这就拿去退了……”
“傻子!”沈知意带着浓重的哭腔打断他,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哭又笑,模样狼狈又可爱,像雨后带着露珠绽放的花,“杨越,你怎么这么傻啊?买这么多,我们吃到毕业也吃不完啊!”
杨越看着她梨花带雨又笑靥如花的模样,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回胸腔。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拭去她脸颊湿漉漉的泪痕,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没关系,慢慢吃。吃到毕业,就再买。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只对你一个人傻。”
从那以后,那间总是飘散着松节油、铅笔屑和淡淡油画颜料气息的画室,成了他们专属的、与世隔绝的***。
无数个被拉长的午后,阳光透过老旧的百叶窗缝隙,被切割成一条条金色的、跳跃的光带,斜斜地洒进来,恰好落在摊开在地上的旧画布上,也落在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焦香的花生壳上。
他们并排坐在散落的素描稿中间,肩靠着肩,腿挨着腿,一颗一颗地剥着花生,花生壳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金色光泽,噼啪的脆响像是快乐的伴奏。
他给她讲帕特农神庙的黄金比例如何体现理性的极致之美,讲哥特式教堂如何用高耸的尖塔和彩窗追逐上帝之光,讲高迪如何让冷硬的建筑像植物一样自然生长,充满感性的狂想;她则教他辨认莫奈笔下鲁昂大教堂光影的瞬息万变与朦胧诗意,感受梵高阿尔勒星空里那扭曲、旋转、燃烧的生命力与痛苦,解读八大山人画中那孤傲的鱼儿、冷漠的鸟儿背后深刻的留白与家国之痛。
他用理性为她解析世界的结构与秩序,她用感性带他领略灵魂的色彩与温度。
那些被花生香气、金色阳光和彼此低语填充的午后,连空气都仿佛被时光酿成了醇厚的甜酒,浅酌即醉,醉人不已。
爱情的滋养,无声无息,体现在生活每一个最细微末节的褶皱里。他们会分享一副耳机,在午后的操场边,听着同一首旋律,脚边放着刚从食堂打来的、最便宜的柠檬水,却觉得胜过世间一切琼浆玉露;会在夏夜微风拂过的校园小树林里,害羞地、试探性地尝试第一次牵手,掌心沁出的细汗和如擂鼓般清晰可闻的心跳声,胜过任何海誓山盟的言语;会躺在图书馆后那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大草坪上,看着蓝天白云缓慢游走,畅想着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乐观而坚定地相信,只要彼此携手,便能抵挡一切风霜,所向披靡。
虽然都是穷学生,经济拮据,每一分钱都要计算着花,但他们用尽了少年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心思,笨拙而又真诚地为对方制造惊喜,点亮彼此的生活。
杨越省吃俭用了一个月,加上熬夜做**赚来的第一笔辛苦钱,没有给自己买任何东西,而是偷偷跑去银饰店,买了一对细细的、闪着柔和光泽的银戒指,内侧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彼此名字的缩写。
那不是铂金,不是钻石,没有昂贵的价值,却在沈知意眼中,比世间任何珠宝都更闪耀着璀璨永恒的光芒,因为它承载着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她则偷偷观察他衣物的尺寸,记住他偶尔提及的喜好,在换季时,用卖出一幅小画得来的、来之不易的稿费,为他精心挑选了一件合身的浅蓝色衬衫和一条质感不错的休闲裤,看着他穿上后更显俊挺清朗的模样,她眼底的骄傲与爱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流淌成河。
他们交换的不仅仅是礼物,更是彼此的一部分生命,是将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向对方敞开的证明,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与归属。
大三那年的夏天,在蝉鸣最盛的时候,他们终于用积攒已久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生活费,完成了一次向往已久的短途旅行,去了离城市最近的那片海。
黄昏时分,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着油光的咸蛋黄,恋恋不舍地、缓慢地沉入海平线,将整片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壮丽而温柔的橘红色,波光粼粼,如同撒了无数的碎金,随着波浪起伏跳跃。海风带着咸湿而自由的气息,顽皮地吹拂着沈知意的长发和洁白裙摆。
杨越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温柔地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洗发水清香的发顶,手臂环在她腰间,形成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庇护所。
“知意,”他的声音混合着海浪轻柔而持续的拍岸声,像最醇厚的大提琴音,温柔得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等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无数烟花在胸腔里同时炸开,绚烂夺目,照亮了整个世界。
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笃定,仿佛蓝图已在眼前展开:“我要亲自设计一栋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房子。要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确保每天都有最充足、最柔和、最美好的光线,让你能在最好的光线下,自由自在地画画,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所有美好,都留在画布上。还要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沈知意在绚烂到极致的夕阳里转过身,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她踮起脚尖,用一个带着海风咸味和彼此灼热体温的吻,封住了他后续所有的话语。
这个吻,是承诺,是回应,是无需言语的肯定。
“好啊,”她眼底倒映着漫天燃烧的霞光,也清晰地倒映着他深情的、带着光芒的面容,声音轻快而坚定,“还要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要那种永远朝着太阳,金灿灿的向日葵。”
那晚的星空,是他们见过的最亮、最清晰的星空,仿佛被海水洗过一般。
银河仿佛一条发光的神秘纱幔,横亘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天幕上,浩瀚,静谧,永恒。
他们并排躺在尚有余温的、细腻的沙滩上,任由微凉的细沙钻进指缝,痒痒的。
偶尔有流星迅疾地划过,拖着闪亮的、短暂的尾巴,瞬间即逝,却点燃了彼此眼中最虔诚、最炽热的火焰。
“你许了什么愿?”她依偎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轻声问,气息拂过他的脖颈。
“每一个愿望里,都有你。”他握紧她的手,十指紧密地交缠相扣,仿佛要融为一体,声音低沉而郑重,“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将头更紧地靠在他肩膀上,感受着那份踏实的安全感,幸福地喟叹:“我的愿望里,也全是你。只有你。”
海浪声、风声、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交织成一首他们以为会是永恒的青春恋曲,在星空下久久回荡。
他们坚信,这一刻的甜蜜与誓言,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寒凉与风霜,足以支撑他们走向那个共同描绘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他们携手站在正午最炽热、最无所顾忌的阳光下,满心欢喜,却不知道,阳光越是强烈纯粹,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浓重漫长,且无法避免。
但再明媚的阳光,也无法完全驱散现实所有的阴影,无法阻止风雨的悄然酝酿。
他们的爱情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童话,偶尔袭来的、带着现实质感的风雨,在当时看来,反而让彼此紧握的双手更加坚定,却也不知不觉中,为未来埋下了伏笔。
事情发生在大二下学期,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沈知意所在的油画系与另一个系的女生因为共用画室有限资源的问题,早已积攒了一些不快与摩擦。
与沈知意有过节的,是同系一个叫李薇的女生,性格张扬跋扈,言语犀利,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一次小小的、关于谁先预约了某个拥有最佳采光位置的画架的摩擦——在艺术的世界里,光线就是生命——成了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那天下午,在通往食堂的、熙熙攘攘的林荫道上,沈知意与李薇狭路相逢。
李薇带着两个同伴,像是早有准备,言语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衅和尖锐的讽刺,先是居高临下地质疑沈知意的专业能力靠的是“别的手段”(暗示她依靠杨越或是其他),后来更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提到了她与杨越的关系,用词暧昧而刻薄。
沈知意本不欲纠缠,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但对方的话语越发尖酸刻薄,像针一样扎向她最珍视的感情和尊严,触及了她的底线。
一向温和、不喜争执的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据理力争地反驳起来,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以为杨越是真的喜欢你?不过是看你新鲜罢了!像你这种……”李薇的话语愈发不堪入耳,带着恶意的揣测和人身攻击。
就在沈知意气得浑身发抖,血液仿佛逆流,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落下时,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快步***了两人之间,宽阔的、令人安心的背脊像一堵坚实可靠的墙,瞬间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绝对安全的身后,隔绝了所有恶意的目光和言语。
是杨越。
他刚结束一堂耗费心神的设计课,脸上还带着些许疲惫,但此刻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刀,冰寒刺骨,直直射向咄咄逼人的李薇,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