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重生归来那天,整个将军府都在为养子陆沉庆生。他扶着朱门咳血,
看见前世的自己从台阶滚落——「病秧子也配争世子位?」哥哥们的讥笑还在耳边。
可这一次,他身后站着当朝左相沈云野。那人指尖抚过他唇畔血迹:「想要他们怎么死?」
陆放垂眸轻笑:「不急,先让他们尝尝从云端跌碎的滋味。」直到某夜沈云野剥开他衣襟,
心口魂灯摇曳:「替公子寻魄时,顺手把我的心也偷走了。」---寒意是透骨的,
先从脚底漫上来,蛛网般爬满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僵。陆放睁开眼,
视野里是先模糊后渐清晰的承尘,暗沉沉的木质,雕着繁复的云纹瑞兽,是他未离府前,
住了十八年的那间偏僻小院屋顶。
空气里有股陈旧的、混合了药材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他动了动手指,
触到身下略显粗糙的布料,不是阴司地府应有的冰冷,也不是烈火焚烧的灼痛,
是实实在在的、属于人间的触感。记忆是碎裂的,带着血腥气的粘稠。
最后定格的是兄长们——那三个他曾经孺慕、敬畏,
最终却亲手将他推下深渊的“哥哥”——他们居高临下的脸,混杂着轻蔑与残忍的笑意,
还有陆沉,那个占了他身份十八年,最后用一杯毒酒送他上路的养子,
那张永远挂着温和假面的脸,在那一刻只剩下冰冷的得意。他是死了的。喉间那灼烧的痛楚,
四肢百骸被碾碎般的无力,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冰冷,都真切得不容置疑。
可现在……他回来了。胸腔里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翻涌上来,他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单薄的身躯随着咳嗽剧烈震颤,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喉头腥甜上涌,他抬手掩唇,
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暂歇,摊开掌心,一抹刺目的鲜红染在苍白的指缝间。咳血。这身子,
比前世此时,似乎更不中用了。他撑着虚软的手臂,慢慢坐起身。环顾这间熟悉的屋子,
陈设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与将军府嫡子应有的待遇相去甚远。窗外,
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飘来,间或夹杂着喧闹的人语,一阵阵,像是隔了很远,又清晰得刺耳。
他想起来了。今日,是陆沉的生辰。将军府大宴宾客,
为那位才华横溢、深受父亲器重、更得圣上青眼的养子庆贺。而他这个真正的嫡子,
却因“体弱多病”,被遗忘在这偏僻角落,连出席的资格都没有。前世,他是不甘的,
是怨愤的,拖着这病体强撑着去了前厅,想要求一个公道,结果呢?
换来的是更肆无忌惮的嘲弄,是父亲冷漠的眼神,是哥哥们将他从台阶上推下,
摔得头破血流,成为满堂宾客眼中的笑柄。“病秧子也配争世子位?”那讥诮的声音,
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淬了毒的寒意。陆放垂下眼睫,看着掌心那抹尚未干涸的血迹,
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争?不,他回来,不是来争的。他是来……讨债的。
连本带利,血债血偿。他掀开薄被,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冰冷的墙壁,
一步步挪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更喧嚣的声浪涌了进来。远处主院方向灯火通明,
将半个夜空都映亮了,与他这处的昏暗死寂,判若两个世界。他看了片刻,关上窗,
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繁华。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放着他生母,
那位去得早的将军原配夫人,留给他的几件旧物。他取出一件月白色的旧袍,料子普通,
但浆洗得干净。慢慢换上,将自己收拾得勉强齐整。然后,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激起一阵寒颤。他拢了拢衣襟,沿着记忆中小径,
避开往来可能的人,朝着那灯火最盛处,朝着那将他排斥在外的热闹中心,一步步走去。
越靠近主院,喧嚣声越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恭维声、祝福声不绝于耳。
他站在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后,目光穿透枝叶的缝隙,落在那灯火辉煌的大厅门口。
陆沉穿着一身锦蓝长袍,玉冠束发,正满面春风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父亲,
那位威严的镇国将军陆擎,罕见了带了笑意,站在陆沉身侧,偶尔与旁人说笑几句。
他那三位哥哥——大哥陆威,二哥陆猛,三哥陆勇——也围在一旁,言谈举止间,
全然是对这个“弟弟”的亲昵与维护。好一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乐画卷。
陆放静静地看着,胸口那股滞涩的闷痛又涌了上来,引得他一阵低咳。他死死咬着下唇,
将那咳意与翻涌的血气一并咽回喉咙深处,只余下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前世的他,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结果自取其辱。这一次,他不会再那样蠢了。
他只是看着,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目光,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将他们此刻的得意、张扬、虚伪,一一刻入心底。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
又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感应,正与人谈笑的陆沉,忽然若有所觉般,
朝着他藏身的这个方向瞥了一眼。竹影摇曳,光线昏暗,陆沉并未看清什么,
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又转回头去,继续他的应酬。陆放却在他转头的瞬间,
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并非因为陆沉那一眼,
而是体内一股突如其来的、更深沉的虚弱感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
魂魄……似乎有些不稳。他比常人少了一魄,这重生的代价,
便是这具残破不堪、随时可能彻底崩坏的身子。他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指尖用力到泛白,
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倒下去。不能倒在这里。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
正欲转身悄然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带着几分醉意、满是恶意的声音。“哟!
我当是谁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原来是我们家那个病得快死的真少爷啊!”是三哥陆勇。
他提着个酒壶,脚步虚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戏谑,朝着陆放走来。他嗓门不小,
这一声,立刻引来了附近一些宾客的侧目。陆威和陆猛也闻声看了过来,眉头皱起,
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嫌恶。“三弟,休得胡言!”陆威呵斥了一声,
语气里却没什么真正的责怪,反而更像是一种纵容。他走上前,
目光落在陆放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四弟,
你身子不好,不在院里好生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冲撞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陆放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寒。他没有说话,
只是更紧地抓住了身后的廊柱,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大哥跟你说话呢!
聋了还是哑了?”陆猛脾气最是暴躁,见他不答话,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来推搡。
周围的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味。
将军府这真假公子的事儿,在京城并非秘辛,只是平日里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如今见这真正的嫡子如此落魄狼狈,被几个兄长当众欺凌,倒是平添了几分谈资。
陆沉也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温声道:“大哥、二哥、三哥,莫要动气。
四弟想必是……想来为我贺寿的。只是他身子弱,受不得风,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他这话,看似解围,实则坐实了陆放的不请自来和不合时宜。陆放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掠过陆沉那伪善的脸,掠过三位兄长那写满恶意的眼,最后,落在远处主位之上,
他那父亲陆擎的身上。陆擎也正看着这边,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深深的不耐与厌烦,
却丝毫没有开口制止的意思。心,像是被冰锥狠狠刺穿,寒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早就知道的结果,不是吗?为何还会觉得有一丝抽痛?他扯了扯嘴角,想笑,
却引来更剧烈的咳嗽。他松开扶着廊柱的手,用手背抵住唇,咳得弯下了腰,
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陆勇被他这模样惹得更加烦躁,骂了一句“晦气”,竟真的伸脚,
像前世一样,朝着他的膝弯踹去!“滚回你的狗窝去!”那一脚,带着十足的力道。
若是踹实了,陆放这虚弱的身子,必然要像前世一般,从这数级台阶上滚落,再次沦为笑柄。
周围甚至响起了一些低低的惊呼。陆放闭上了眼。不是认命,
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压制喉咙里那股腥甜,
以及魂魄深处传来的、因强烈情绪波动而加剧的震荡与剥离感。
预想中的疼痛和狼狈并未到来。就在陆勇的脚即将触到他衣角的刹那,
一道身影极快地介入两者之间。来人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袖袍看似随意地一拂,
陆勇便觉得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脚下不稳,“蹬蹬蹬”连退数步,
一**坐在了地上,酒壶“哐当”摔碎,酒液溅了他一身。场面瞬间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
都集中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人身上。那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官袍,
袍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流云暗纹,在灯火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他身量很高,
肩宽腰窄,面容并非极其俊美,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贵雍容之气。眉眼狭长,鼻梁挺直,
唇色偏淡,此刻微微抿着,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在场所有接触到那目光的人,
心头都不由自主地一凛。当朝左相,沈云野。他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会出手?
沈云野并未看那狼狈坐地的陆勇,甚至没有看一脸惊怒的陆威、陆猛,
以及神色惊疑不定的陆沉。他的目光,自出现起,
便只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个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虚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少年身上。
他转过身,面向陆放,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扶他,而是用修长白皙的指尖,
轻轻拂过陆放沾染了血迹的唇角。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甚至可以说是……珍视。指尖微凉,触感却奇异地带起一丝战栗。陆放咳声稍歇,
抬起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位高权重的男人。
沈云野的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他苍白狼狈的倒影。他看着他,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重若千钧的意味。
“想要他们怎么死?”陆放怔住了。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陆威、陆猛脸色骤变,
陆沉眼神剧烈闪烁,连坐在地上的陆勇都忘了爬起来,惊恐地看着沈云野。
这位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手段莫测,连皇帝都对其颇为倚重信赖的左相大人,
竟然会为了一个将军府里备受欺凌、毫无价值的病弱公子,说出这样的话?
陆放看着沈云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没有戏谑,没有玩笑,
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认真。仿佛只要他开口,沈云野真的会立刻让他的三位兄长,
甚至整个将军府,付出生命的代价。胸腔里翻涌的血气似乎平复了一些。
那因为少了一魄而始终萦绕不去的冰冷与空洞,在沈云野的目光注视下,
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尽管依旧虚弱,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抬起手,
用袖子慢慢擦去唇边残留的血迹,动作从容,不见丝毫慌乱。然后,他迎上沈云野的目光,
苍白的唇边,漾开一抹极浅、极淡,却冰冷彻骨的笑意。声音低哑,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不急。”他轻轻地说,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兄长们,
扫过神色惊疑的陆沉,最后,若有似无地掠过远处主位上,那位他名义上的父亲。
“先让他们尝尝,从云端跌碎的滋味。”周遭死寂。丝竹声、谈笑声,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所有宾客都僵在原地,
目光在咳血的苍白少年与那位权倾朝野的紫袍重臣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
陆威、陆猛脸上血色尽褪,陆沉温润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眼底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坐在地上的陆勇,酒彻底醒了,张大嘴巴,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从云端跌碎?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从这病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口中吐出,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沈云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什么,似是欣赏,又似是别的。
他收回替陆放拭血的手,指尖那抹刺目的红,与他白皙的肤色形成惊心的对比。他并未擦拭,
任由那血迹沾染,仿佛那是什么值得保留的印记。“好。”他只应了一个字,声音不高,
却重若千钧。他转而看向主位方向,对着脸色铁青的陆擎微微颔首,
语气平淡无波:“陆将军,府上公子……颇有风骨。”这话听不出喜怒,
却让陆擎心头猛地一沉。沈云野这是在表态,毫不掩饰地站在了陆放那边!他为何如此?
陆放这个儿子,在他眼中早已是枚弃子,有何价值能得左相青眼?
陆擎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惊疑,起身,硬邦邦地回道:“犬子无状,惊扰左相,
是本将军管教不严。”他目光锐利如刀,刮向陆放,“还不快滚回去!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这一次,他的呵斥里带上了真切的恼恨。这逆子,不仅自己丢脸,
竟还惹来了沈云野这尊大佛!局势瞬间变得棘手。陆放却像是没听见父亲的怒斥。
他最后看了一眼沈云野,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茫然,
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抓住救命浮木般的微光。然后,他不再理会身后种种目光,
转身,扶着冰冷的廊柱,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蹒跚而坚定地离去。背影单薄,
脚步虚浮,却再无人敢上前阻拦。沈云野目送着他消失在昏暗的路径尽头,这才缓缓转身,
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陆沉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陆公子,
生辰吉乐。”陆沉只觉得那目光冰锥般刺入心底,让他遍体生寒,
勉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多……多谢左相。”“陆将军还真是,
能对自己的亲子如此疾言厉色,啧啧啧……”陆擎老脸一红,沈云野竟不留一点情面,
宾客们听完也具是脸色一变!沈云野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在一众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中,
迤然离去。他走得从容,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介入,不过是一场兴之所至的游戏。
主角离场,留下的却是一地狼藉与无数猜疑。宴会的气氛彻底变了味。宾客们窃窃私语,
目光时不时瞟向陆家父子几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玩味。将军府这潭水,
怕是就要被那病弱公子搅浑了。陆威、陆猛扶起失魂落魄的陆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陆沉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苦心经营多年,
才在将军府站稳脚跟,得了父亲看重,眼看世子之位唾手可得,
这个本该悄无声息死去的陆放,怎么会突然回来?还攀上了沈云野?!陆擎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挽回场面,但无论他如何努力,
那笼罩在整个宴会之上的诡异与尴尬,始终挥之不去。---陆放回到那间偏僻冷清的小院,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脱力般缓缓滑坐在地。
方才强撑的一口气散去,剧烈的咳嗽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凶更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染红了月白色的旧袍前襟。魂魄不稳带来的眩晕与剥离感阵阵袭来,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膝盖,试图抵御那无边的寒冷与虚弱。
沈云野……那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他为何帮他?那句“想要他们怎么死”是真是假?
那替他拭血的动作,那深邃专注的眼神……陆放想不明白。他前世与这位左相毫无交集,
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个高深莫测、难以接近的人物。这样的人,
怎么会对他这个将军府的弃子施以援手?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看出了他魂魄有缺?
看出了他是重生之人?不,不可能。那又是为了什么?思绪纷乱如麻,
夹杂着身体剧烈的痛苦,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裂。就在这时,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
毫无征兆地自身后涌入他近乎枯竭的体内。那力量如同暖流,缓缓流淌过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抚平着翻腾的气血,稳固着那躁动不安、几欲离体的魂魄。咳嗽奇迹般地平息了。
那蚀骨的寒冷也被驱散了大半。陆放猛地抬起头。身后空无一人。
但那温暖的力量依旧持续不断地包裹着他,来源……似乎是门外。他挣扎着爬起来,
颤抖着手,重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月色清冷,竹影摇曳。院中空寂,
并无半个人影。只有门槛之外,静静地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陆放怔了怔,
俯身将木盒拾起。盒子入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檀香。他迟疑片刻,轻轻打开。盒内没有机关,
没有信件,只有一颗龙眼大小、**剔透的丹药。丹药呈淡金色,表面有氤氲的灵气流转,
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只闻着这药香,他体内残存的不适似乎又减轻了几分。
固魂丹。陆放瞳孔微缩。这是一种极其珍稀的丹药,有稳固魂魄、滋养元气之效,万金难求。
沈云野送的?他抬起头,望向将军府高墙之外,那片沉沉的夜空。左相府,就在那个方向。
他握着那微凉的紫檀木盒,指尖用力,骨节泛白。不管沈云野目的为何,这份“雪中送炭”,
他接下了。现在的他,太需要这份力量了。---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表面恢复了平静,
但暗地里,波涛汹涌。陆放依旧被禁足在他的小院,无人问津,送来的饭食依旧是冷炙残羹。
但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愤懑绝望。他服下了那颗固魂丹。丹药入腹,化作一股强大的暖流,
不仅暂时压制了他魂魄的躁动,连带着这具破败身体都似乎被滋养了几分,虽然依旧体弱,
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动辄咳血,濒临死亡。他开始有计划地锻炼这具身体,
哪怕只是在小院里慢慢踱步,活动筋骨。同时,他凭借前世的记忆,
开始梳理将军府的人员关系,陆擎的势力分布,三位兄长的性格弱点,
以及陆沉背后可能存在的依仗。他知道,沈云野的介入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变数。复仇之路,
终究要靠他自己走下去。这日午后,他正靠在窗边闭目养神,梳理着脑海中的信息,
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是送饭的粗使婆子那沉重的脚步声。他睁开眼,
目光锐利地看向院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是个***岁年纪、面黄肌瘦的小厮,穿着打补丁的下人衣服,眼神怯怯的,带着惶恐。
“四……四公子?”小厮声音细若蚊蝇。陆放认得他,
是府里负责倒夜香、清扫茅厕的最底层杂役,名叫阿弃,前世似乎在他死后没多久,
就因为“失足落井”没了。“何事?”陆放声音平静。阿弃似乎被他的平静安抚了些,
壮着胆子走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走到陆放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那是一个粗糙的、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四公子,
这……这个给您。”阿弃的声音带着哭腔,
下东西……小的不敢告诉别人……只能……只能偷偷省下两个馒头……”陆放看着那油纸包,
又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弃,眸色深沉。前世,他并未收到过这样的“示警”。
是因为他重生后的行为改变了什么?还是因为……沈云野那日的举动,
让一些原本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开始浮出水面?他伸手,接过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油纸包。
里面是两个干硬的、甚至有些发黑的馒头。“为什么帮我?”他问。阿弃抬起头,
眼睛里满是恐惧,
的……小的不想看着您被害死……”先夫人……母亲……陆放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看着阿弃,这个在将军府底层挣扎求存、朝不保夕的孩子。“起来吧。”他淡淡道,
“以后,不必再做这种事。”他掰开一个馒头,将另一半递还给阿弃:“这个,你拿去。
”阿弃愣住了,不敢接。“拿着。”陆放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想要活下去,
光靠躲和怕是不够的。”阿弃似懂非懂,但还是接过了那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回去吧,别让人看见。”阿弃用力点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院子。
陆放看着手中那半个干硬的馒头,眼神冰冷。下毒?看来他那几位哥哥,
已经连这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也好。他慢慢将馒头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
仇恨的火焰,需要燃料。他们的迫不及待,正是最好的助燃剂。他需要尽快走出这个院子,
需要信息,需要人手,需要力量。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那个突如其来的“盟友”开始。
夜色再次降临。陆放站在窗边,望着左相府的方向,手中摩挲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紫檀木盒。
沈云野,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阿弃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陆放心底漾开圈圈冰冷的涟漪。下毒……他们果然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了。
他捏着那半个粗粝的馒头,一点点掰碎,送入口中。味同嚼蜡,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这将军府,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彻底撕去,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狰狞。
固魂丹的药力仍在缓慢滋养着他残破的魂魄和身体,让他有了几分筹谋的底气。
但丹药终有用尽之时,这具身体依旧是个巨大的拖累。他必须尽快破局。夜色深沉,
他吹熄了屋内唯一的油灯,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只有窗外漏进的些许月光,
勾勒出他单薄而挺直的轮廓。他在等。时间一点点流逝,虫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以为今夜不会有什么动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衣袂拂动声,
自院墙外传来。来了。陆放眸光一凛,气息收敛得更紧。一道黑影如同鬼魅,
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落地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那人身形颀长,
动作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与利落,即便穿着夜行衣,也难掩其通身的清贵气度。
沈云野。他果然来了。沈云野并未立刻靠近屋子,而是站在院中,
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这简陋得近乎荒芜的院落,最后定格在那扇紧闭的窗户上。
他似乎能穿透黑暗,看到窗后那双同样在审视着他的眼睛。“公子既未安寝,
何不请沈某入内一叙?”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异常,
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陆放沉默片刻,伸手推开了窗户。月光流泻而入,
映亮了他苍白得过分的脸,和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左相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他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没了白日里的虚弱气短,“只是不知,左相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沈云野踱步至窗下,隔着窗棂与他对视。月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流淌,看不出情绪。
“来看看,我那颗固魂丹,是否喂了不懂风情的木头。”这话带着几分戏谑,
与他白日里那权臣的威仪截然不同。陆放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丹药很好,多谢左相。
”“只是多谢?”沈云野挑眉,忽然抬手,指尖快如闪电,探向陆放的手腕。
陆放下意识想躲,但那手指已经精准地搭上了他的脉门。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挣脱。
沈云野凝神探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魂魄不稳,元气大伤,
根基受损……比我想的更麻烦。”他松开手,目光落在陆放心口的位置,仿佛能看透衣衫,
看到内里残缺的本质,“你比常人,少了一魄。”陆放浑身一震,猛地抬眼看向他,
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他怎么会知道?!魂魄之事,玄之又玄,寻常医者根本无从探查!
沈云野将他瞬间的僵硬尽收眼底,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不必惊慌。我若想害你,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我帮你,
是因为我想帮。这个理由,够不够?”陆放抿紧了苍白的唇,没有回答。这个理由太过荒谬,
太过……随心所欲。位高权重的左相,凭什么对一个毫无价值的将军府弃子青眼相加?
“不信?”沈云野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也不强求,转而道,“你今日处境,
可想好如何破局?”陆放收敛心神,压下翻涌的思绪,沉声道:“困于此地,终是坐以待毙。
需先离开将军府。”“哦?想去何处?”“京西,樟余巷。”陆放吐出几个字。
那是他生母留下的一处极小、极不起眼的嫁妆铺面,前世直到他死,都无人记得它的存在。
那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暂时脱离将军府掌控的落脚点。
沈云野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樟余巷……倒是个清静地方。明日午时,会有人来接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安排一个人离开守卫森严的将军府,不过是举手之劳。
陆放心中微动。沈云野的能量,比他想象的更大。“条件?”陆放问。
他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沈云野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缥缈:“若我说,条件是公子你呢?”陆放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沈云野却不再看他,转身,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只留下一句若有似无的话语随风飘来:“好生歇着,明日……且看戏。”陆放独自站在窗前,
良久未动。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纷乱。沈云野的话,
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他看不透这个男人。但无论如何,离开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必须抓住。---翌日,天光未亮,将军府便笼罩在一片压抑的躁动之中。
陆放是被院外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呵斥声惊醒的。他起身,整理好衣袍,静静等待着。
日上三竿时,院门被粗暴地推开。来的不是预想中送饭的仆役,而是脸色阴沉的大哥陆威,
以及他身后跟着的、眼神闪烁不定的陆沉。“陆放!”陆威语气不善,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可知罪?!”陆放抬眸,神色平静:“不知大哥所言何事?”“何事?”陆威冷笑一声,
“父亲书房昨夜遭窃,丢失了一份重要边塞布防图的临摹副本!府内彻查,唯有你这院子,
昨夜有不明人物出入的痕迹!说!是不是你勾结外人,窃取军事机密?!
”这罪名扣得又大又狠,直接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陆沉在一旁适时开口,
语气带着痛心疾首:“四弟,你……你就算对父亲和兄长们有怨,
也不能做出此等叛国通敌之事啊!快将图纸交出来,向父亲认罪,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两人一唱一和,直接将盗窃军机的重罪砸到了陆放头上。周围的侍卫手持兵刃,虎视眈眈,
只等陆威一声令下,就要将他拿下。陆放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就是沈云野说的“戏”?
用这种方式,将他“名正言顺”地赶出将军府?未免太过粗暴直接。他正欲开口,
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尖细通传声:“圣——旨——到——!”所有人皆是一愣。
陆威和陆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圣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众人慌忙整理衣冠,快步迎出院门。只见宣旨太监手持明黄卷轴,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
站在院外。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宣旨太监身旁,赫然站着身着紫色常服,神色淡漠的沈云野!
“镇国将军陆擎接旨——”太监拖长了音调。陆擎早已闻讯赶来,率众跪下:“臣陆擎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国将军第四子陆放,敏而好学,性资纯孝,然体弱多病,
久居府中非长久之计。特赐京西樟余巷宅院一所,令其出府静养,望其安心休憩,早日康健。
钦此——”圣旨内容简单直接,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所有人心头!赐宅?出府静养?
皇帝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一个将军府默默无闻、甚至被厌弃的病弱公子?!
而且还精准地指定了京西樟余巷!陆擎脸色变幻不定,
接过圣旨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臣……领旨谢恩!”陆威、陆猛、陆勇几人满脸难以置信,
陆沉更是脸色煞白,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们精心布置的栽赃陷害,
在这突如其来的圣旨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沈云野站在一旁,
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陆家众人,最后落在依旧跪着、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陆放身上,
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陆将军,接旨吧。”宣旨太监将圣旨递到陆擎手中,
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陛下对**公子,很是挂心呐。
”这话更是坐实了陆放背后有了不得的依仗!陆擎冷汗都下来了,连声道:“是,是,
臣明白,多谢陛下隆恩!”宣旨太监完成任务,便带着侍卫离去。沈云野却并未立刻离开,
他踱步到陆放面前,微微俯身,伸出手:“四公子,请起吧。陛下赐宅,是莫大恩典,
这就随本相去看看你的新居所如何?”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稳稳地伸在陆放面前。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手上,和那个缓缓抬起头,
面色苍白却眼神沉静的瘦弱少年身上。陆放看着沈云野,
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错辨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慢慢抬起手,将自己的手,
放在了那只宽厚微凉的手掌中。“有劳左相。”陆放的手冰凉,指尖带着细微的颤,
像是秋日最后一片挂在枝头、随时会坠落的叶。沈云野的手掌却稳定、干燥,